二
老歪蹑手蹑脚、呆头呆脑地走进宾馆,一个服务小姐迎过来问:“大爷,您住宿啊!打算住几晚?”
“两晚,多少钱住一晚?”
小姐见他老实巴交,心想,这久客人少,空房多,只要走进咱宾馆的,就不能让他到别的宾馆去,先留下他再说。小姐说:“不贵,你先交元押金,走时多退少补。”
老歪在服务台办理完登记手续,懵懂地跟着服务员上楼。
他被带进房间。房间雍容华贵,东面墙被绸缎落地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淡雅的席梦思床平整、漂亮、柔情,十分挑逗。地面一律铺鹅黄色地毯,像工艺美术品;还有衣柜、茶具、洗澡间等,一切看上去很是温顺、干净、高雅,他兴奋。可是,万没想到他跟高档物品会格格不入,也没感受到高级享受的快感。
他像魂魄被房间的配置摄进去一样,愣愣地站了一会,才慢慢放下行李。他正想去拉开窗帘,电话铃响了。他来不及想为何电话会响,就急忙拿起电话。“您好!需要服务吗?”一个温柔勾魂的女声。老歪问:“什么服务?”对方说:“您需要什么服务,我就给您提供什么服务。”老歪想,房间里样样齐全,谁还要什么服务。答:“不需要。”
“您是乡下来的吧!可能还不懂城里生活,我提供的可是特别服务,会让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服,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女人……提供……服务?老歪终于想到那方面,全身起鸡皮疙瘩,手像被电话烫着,哆嗦起来,只好压掉。
有人跟踪我?他想,情绪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撞进卫生间,想打开水龙头让手凉快一下,可水龙头像一次成型的,没地方开。他拧拧这儿,拧拧那儿,没动静,以为水龙头坏了。想想这么高档的宾馆却没水用,还有个鬼怪似的女人躲在暗处窥探他的行踪,他气不打一处来,抬脚朝水龙头的腹部踢去,结果水龙头吐出清亮的水。“知道疼了?不踢你一脚,你还真他妈的拿架子,不给老子放水。”老歪不知道水龙头里有感应器,但已经知道水龙头的秘密——不打不招。后来,一旦用水,他就用手拍打水龙头的腹部,一拍水即出。
接着,他打算洗澡,正脱下裤子,电话又响了。他光着屁股接“喂!谁啊?”
“我是您的阿表妹,需要服务吗?”
“刚才我就说过不需要,怎么又来了?”
“老哥,您认错人了,我根本没给您打过电话,您仔细听听声音,像刚才的吗?”
老歪仔细辨别,真有些差异,刚才的声音柔中带辣,这次的声音柔中带甜。老歪有点心乱,不由自主地说:“我的妈,见鬼了!”
“什么鬼不鬼的?我是人,是美女、甜女,甜死您、美死您的那种,要不要我过来?”女人大方,说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第一个电话让老歪有了思想准备,女人的挑逗,没引起性冲动,倒引起便冲动,他觉得臀部闷热臌胀,立即压了电话去卫生间。
他不知道城市里的便器有多种:立式、蹲式、坐式。他站在卫生间里打量着坐式便器,寻思着:这么高,怎么屙?他用两腿把屁股高高撑在便器上方,使劲逼肚子,可便意浓浓,就是屙不出来,就像大便又倒回肚里。不大一会,腰和腿都酸了,还有点颤,他难受,不停地嘟囔:“城里人就是怪,搞个低凹的盆,一蹲下大便顺势就出来,多省力,非要搞这么个鬼东西糊弄人。怎么办?哦,有招了!”医院化验大便的经过:女化验员递给他一根细细的棉棒说:“去搞点大便来。”到了厕所,他想,既是化验,肯定是找大便里的病菌、虫子,这棉棒只能挑一堆大便的万分之一,恐有疏漏,于是他用随身携带的塑料袋装上全部大便提去给化验员。化验员一看,立即转身干呕起来,噎得脸红泪流,急摆手示意他拿出去扔了。化验员的表现,他不可理解,心想,这有什么啊?不就是泡大便吗?这是宝啊!看你晕头转向的,娇气成那样,你吃的白花花的粮食哪来的?不就是我们农民亲手抠粪伺候庄稼才有的吗?我就不信这邪,我不扔,你奈何得了我?他木讷地站着,庄重地举着心目中神圣的肥料,化验员无奈,只好捂着鼻子用棉棒挑了一点。他急了,说:“这成吗?”
“成!你到外面等候。”
他拿来晕车时未用的塑料袋,解大便于其中,扔到垃圾桶里,顿时房间里臭气熏天。
洗澡的水龙头是开关式的,他不用费神就痛快洗了澡。他看看时候已到晚饭时,便背上行李袋出宾馆找吃的,顺便把大便带出去扔垃圾桶里。本来宾馆二楼就有餐厅,他不知道。见一个饭店出入客人较多,且客人都油头粉面,他想,这店的东西肯定好吃,但可能有点贵。不管了,既出来看世界、体验生活,就豁出去了,只要值,一生就慷慨一回。他哪知,那叫醉仙楼,是仙人般一尘不染的达官贵人出入的场所。
他拘谨地走进去,服务小姐笑容可掬,迎上来招呼、倒茶。看着热情周到、仙女般的服务小姐,他心里惬意,便未喝先醉了,脸上热辣辣的。“点菜,大爷!”小姐递过点菜本。他说:“我不识字,也不知这些菜是什么味,随便给我来两个吧!”“‘随便’最难应付,不过我们会根据你的品位配菜的,您先喝点水,一会就来!”小姐娇滴滴说完,一扭身,甩出一股迷人的香风,飘悠悠离去。没多大一阵,脚下踩着滑轮的两名男服务员旋风般端菜过来了。像这样脚踩滑轮、统一服饰的男服务员整个餐厅都有,清一色俊男,看上去典雅大方、灵活机动,看得他眼花缭乱、喜不自禁。
4个菜数量少得可怜,但花样各异、形态多姿、十分讲究,每道菜里都蕴含着丰富的饮食文化。达官贵人来这里不叫吃饭,叫品味饮食文化。有那个肚,才吃那瓶醋,老歪能贸然进入饮食大雅之堂,肯定有底气,既来之,则安之。然而,无形中他的胃口已从“吃喝”调到“品尝”,他却全然不知。
见菜太少,老歪为自己硕大的肚子发愁:这三盘并起来,才有家中的一盘多,怎够吃?
“哎,服务员!”他向一小姐打个手势。小姐来到他面前恭敬地问:“大爷!什么事?”他指着桌上的菜说:“这菜也太少了嘛!能不能在数量上再加点。”小姐说:“这是中盘了,数量不能加,品种可以加,您看还想吃点啥,尽管说。”老歪接过点菜本,胡乱指:“这个,这个,再打4两酒。”
看着像艺术品一样的菜,老歪不敢狼吞虎咽,只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可是任凭他怎么细嚼慢咽,都品不出是些什么味,不麻不辣,不香不甜。那酒淡淡的,像水,有时觉得喝进去了,但没有酒落入各种管道、器官的感觉;有时觉得喝进去却又飘出去了。总之吃菜、喝酒都没有在家里吃喝的实在毒辣。他有点怨,但常听电视里说,凡高贵大气的东西,皆清淡如水、轻淡如云。想起这些话,心里得到些许安慰。
饭毕,他用粗糙皲裂的手抹抹嘴,桌上浸透着浓浓香精的高级餐巾纸,对他是多余的。食瘾未过,烟瘾倒发作了,他从衣袋里摸出烟锅,塞上草烟,旁若无人地叭嗒叭嗒使劲抽。可是刚抽几口,男服务员就过来制止:“餐厅里不许抽烟!”口气带着命令般的严肃。老歪捏灭烟火,也捏灭了烟瘾。他无所事事,便有心无心地环顾餐厅,见一拨又一拨的人起身离去,桌上还剩着不少饭菜,有的只吃了个尖。剩菜里有鸡肉、鱼肉,有些小盆里像是驴肉、羊肉。他纳闷,心想,服务员怎不给我上几盘鸡、鱼、驴肉呢?怕我吃不起?不管了,反正肚子已饱,不多想啦,下次来再吃,内心的不快自动了结。然而,那些剩菜剩饭总是让他揪心,他感到茫然,心里隐隐作痛,过去那些饔飧不继的日子浮现在眼前,驱使着他想知道剩菜剩饭的下落。他起身去问一男服务员:“那些饭菜都不要了?”
“是的。”小伙子无所谓的样子。
“往哪倒?”老歪惊讶地看着他。
“养猪厂会来拉的,你愁啥?”
“不是愁不愁的问题,我是觉得可惜。可惜呐!”老歪意味深长地叹气。
服务员觉得奇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不懂,不懂!人们啊人们!节省着些慢慢吃吧!干吗急着浪费?”老歪自言自语,惹得服务员不耐烦了,骂:“去!去!神经病!”
听到这话,老歪如芒刺在背,但他想,我一个农民老头,又初来乍到,尽量莫惹事。他没反驳,也没批评小伙子,只朝服务台走去,说:“结账。”小姐纤细嫩白的指头,在计算器键盘上风流水转地来回指点了近一分钟后,樱桃嘴唇轻轻启动,但吐出的不是樱桃,是吓人的数字:“元。”“什么,这么贵,抢人呐?”他火气大,除了吓着,就是酒的后坐力上来了。小姐听他出言不逊,阳光灿烂的脸陡然转阴,说:“你以为我们是大排档餐馆啊?你喝的是琼浆玉液,吃的是山珍海味,你一人吃了三人的饭菜,还嫌贵?亏你说得出口!”另一小姐蔑视着他说:“看他那穷酸样,就不像进这种地方的人!”老歪觉得自己的人格受污辱,理直气壮地说:“你几个黄毛丫头别狗眼看人低,老子吃得起!”说完一沓百元钞票丢在柜台上。
出了餐馆,他心痛得不是滋味。
霓虹灯下,他漫不经心地走,影子跟着他拉长,缩短,像他一张一弛的心情。什么样的山珍海味,这么贵?一顿饭吃掉老子一头肥猪钱。他不信,开始盘点肚里的内容,努力回味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印象中,像是喝了碗玉米粥,吃了几只鸡翅,几缕山毛野菜,面团子包着的好像是鱼头、鱼尾,但又不太像。难道我真吃到了龙肝凤脑?难道我在菜本上指点两下,就指出鬼来罗?我那点菜就那么贵,人家吃鸡、鱼、驴的更不知有多贵了。难道我吃的比他们吃的还高档?小白脸们故意让我上当?被他们宰了……这是老歪进城后的第二次哑巴吃黄连。
老歪虽有钱,却是饱经穷苦之人,出门时也舍不得多带,只带了3千多元。钱的锐减提醒他,得关心价格了。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宾馆,径直去服务台打听:“同志,请问我在这儿住一晚多少钱?”服务台已经换上另一班人马,服务小姐不知上一班情况,直通通地说:“元!”“啊?又是8。8!8!8!刮刮刮,刮死我哎!”说着,他扫兴地离开,上楼。他觉得步履没有刚来时轻松,像灌了铅似的。电视里天天讲有些领导挥霍无度、腐化堕落,我这算不算?血汗钱哪!能不心疼?明天得赶快换地方。
进了客房,他开始重视房间里的东西,这每一样肯定都是与钱挂钩的,得好好查看一下,否则丢掉一样可不得了。他拉开床头柜,见里面有一瓶淡蓝色液体和一个上面印着裸男裸女图案的纸盒子,觉得很新奇。他先打开瓶子闻一闻,真香,穿心揪魂的香,他立即盖好,放回原处。接着打开纸盒子,里面有几个小塑料包,他很想知道里面的秘密,撕开一看,是个气球状的白色东西。他左思右想,总想不出这东西有何用途。妻子生了第二个儿子,还没赶上计划生育政策就死了。这些年,他只低头挣钱,无暇顾及周围的“野花野草”,也没一个红颜知己主动找上门来,没和任何女人有染,这东西见都没见过。他想,顶多是小孩的玩艺儿,可包口封不起来了,咋办?又想,最多叫赔2块钱不得了了。他把“气球”蓬乱地塞进小塑料包,装进纸盒。
他依次打开几个大小不一的柜子,里面都有东西,整洁好看,即便是床单、毛毯这些很眼熟的东西,摆在这里感觉都不一样了。冰箱里有饮料、罐头、糕点之类,但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东西,他都不敢动。
他按开电视,随意选个频道看,不一会就哈欠连连。他伸个舒服的懒腰,脱鞋,上床。钱的失落感,让他心神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当他烦闷时,电话又响了。
“又是什么狗屁阿表妹,又是8、8,不接!”骂完,他拉上被子把头蒙起来。大概过了半小时,电话又响,他干脆扯掉电话线,才得安宁。
第二早,他早早来到服务台,生怕迟离开一分钟,又被宰。结账时,服务小姐郑重地向他宣布:“你用过避孕套加20元,共元。”“什么?我没……”老歪刚张嘴要为自己辩解,小姐立即打断他的话,用一种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眼神看着他说:“这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说明你这个乡下人自我保护意识强,你放心,我们会为每个顾客保密。但提醒你一点,要讲究卫生,用过的就不要再往抽屉里放。”面对小姐礼貌而真诚的误会,老歪瞠目结舌,没了下文。他畏缩地走出宾馆,样子像做了坏事的坏人一样狼狈而胆怯。这是老歪进城后的第三次哑巴吃黄连。(未完待续)
陈秀英,女,汉族,云南省禄丰县公安局民警,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云南公安文联会员,楚雄州作家协会会员。年开始创作,作品有《个鸡蛋》《盛老汉之死》《选择》《望路》《师恩》《暗伤》《轻微伤》《情伤》《看病》等等,其中《个鸡蛋》《盛老汉之死》获马缨花优秀奖和马缨花三等奖;《选择》《师恩》《望路》分别获《云南警察文学》一、二、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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