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本文绪
爱情能让人丢弃自尊。
渴望得不得了的东西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可以说是一种折磨。丢掉自尊，承担风险，去接近他，让幻想一点点变成现实。
我跟偷内衣的小偷是同罪的，不过我们有着巨大的差别。我迷恋的对象不是东西，而是人。内衣是没有人格的，男人却有，有自己喜欢的女人的类型，有恋爱的自由，有对将来的展望。内衣的话，只需要偷到手，之后是要穿起来还是戴在头上都随你便，但是男人的话，你要是从后面一拳把他打晕拖进屋里，这辈子恐怕都不能为其所爱了。
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擤了擤鼻子。大约是从上周开始，每天一入夜天气就会转凉。站在树荫下缩成一团的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了。上周正好是十一点。我全身冰冷，手心却直冒汗。
现在我坐在一个挺大的住宅区的花坛中，眼前的小巷尽头是一座造型普通的三层楼的公寓，我亲爱的他就住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若是站在大街上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未免太引人注目，于是我选择了这个花坛，这里是绝佳的地点。冷冰冰的寒气从地面往身上蔓延，我咬紧的牙齿开始打战，发出轻微声响。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公寓黑黢黢的楼道里出现了人影。是他。我拿起挂在脖子上观鸟用的小望远镜，把焦点对准了他。
街灯下他的身影出现了。上周还穿着短袖T恤，今天已经穿着长袖棉衫了。他是刚洗完澡出来的吗？头发还湿着。右手还拿着一只半透明的垃圾袋。
他趿拉着鞋，摇摇摆摆地走下台阶，把垃圾袋放在公寓前面的电线杆下。他跟上周一样把睡裤卷起一圈，抬头看看夜空，咔嚓一声扭了一下脖子。
“好帅哟。”
拿着望远镜的我轻轻地吸了口气。他那乱糟糟的头发、稍微有些驼的背，还有那皱巴巴的睡裤，看上去都那么让人着迷。
扔完垃圾后，他信步走上楼梯，消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放下望远镜，确定四下无人后悄悄起身，穿过小巷，朝他扔垃圾的方向走去。我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看我。
我一把抓起被他扔掉的垃圾袋，就像偷到鱼的猫一般，使出全身力气往身后停放着自行车的方向冲刺，把袋子扔进车篓后立即跨上自行车，猛踩踏板。只要拼命踩踏板，十分钟就能到我的公寓。
没法偷到他的心，我便像这样在每周日的夜晚盗取他生活的残骸。
“只要别遇上警察就行。”我祈祷着，奔驰在夜晚的小巷里。
“鹿岛小姐。”
听到有人招呼，我吓得快跳起来，循声回头。我坐在办公桌前，装成工作的样子，但脑袋里正做着白日梦，突然被自己的梦中情人唤了一声，自然是小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不好意思，可以看看你抽屉里面吗？”看着我哑口无言的样子，他开口问道，“有一份文件找不到了，我在想是不是放到这里来了。”
“是，是，可以。”
我们公司是一个人多地方小的公司，抽屉里放着很多大家共用的资料。照例说这些抽屉是可以随意打开的，即便如此，还是分成两种人，一种就像他这样客客气气的，另一种就是理所应当型的。
我往桌子边缘一挪，他便蹲下身打开了抽屉，昨天晚上倒垃圾时那乱糟糟的头发现在已经用摩丝打理得整整齐齐。
“宣传部那边怎么样？习惯了吗？”我故作平静地问。
“啊，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刚才还被领导骂了。鹿岛小姐你呢？”
“跟你一样。”
我们其乐融融地相视一笑。好好好，对话进展顺利，我心中窃喜。
两个月前，他坐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之后，原本在宣传部的我被调到这个调查部，调查部的他去了宣传部。在我们公司，宣传部比较吃香，所以可以说他是荣升，而我是降职。
“我帮你找吧。”看他老是找不到，我便开口说道。他缓缓地看向我，不知怎的，眼镜后面那双细长的眼睛发出似乎有些厌烦的光芒，我的心扑通跳了一下。
“那……拜托你了。”他犹豫了半晌说道。
“好的，那我抽时间帮你找。是什么文件？”
如果我说“很高兴为您效劳”之类的话，他一定会觉得恶心吧。所以我就拿出一副“虽是件麻烦事儿，但我还是帮帮你吧”的态度，语气也冷冷的。
“前年的市场调查，有关女大学生和女白领的。我在写计划书，想拿那份资料做参考。”
我点点头，拼命地控制住了自己那想偷笑出来的表情。这次可以让他欠我一个人情了。哪怕他只是觉得“这次欠了人家的人情，不得不请人家吃饭”，但我至少能得到一次跟他约会的机会，光是想一想我就像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迎接我的是昨天偷来的他的垃圾。昨天晚上我把垃圾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分类，还没有分完。
狭窄的单人间中央，垃圾已经堆成了山。我连外套都不脱，直接坐在这座小山前面。
我所做的这些若是被他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别说约会了，恐怕他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我恍惚地想着。
第一次拿他的垃圾袋纯属偶然。因为与他住在不同的地铁站附近，我以为我们离得很远，结果有一天我却发现若是直走，其实还挺近的。
他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我想去看看。周日晚上，闲来无事的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骑上自行车独自上路。
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公寓，站在道路旁抬头看他家房间的窗户。他家附近有个电话亭，若是我从那里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到他家门口了，让他出来见个面，他会有什么反应？正想到这里，就看见他提着垃圾袋走下了台阶。我慌慌张张地躲到了阴暗处。
他丢出来的垃圾袋，里面肯定有擤过鼻涕的纸巾和吃完便当的空盒子吧。对我来说，这些就像宝藏一般，我不禁被吸引了过去，看到那透明塑料袋中有一封寄给他的信。从那些铅字看来，多半是信件广告。不过，我还是想看。想到这里，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第二次、第三次也都是在周日晚上，不过这两次我是有计划地进行的。从这三个垃圾袋里，我看到了他生活的残骸。
健身俱乐部寄来的信件广告。罐装意大利面酱。他好像不怎么开火，几乎没有生活垃圾，所以垃圾袋也不太臭。还有跟上周一样的杂志。翻开一看，发现好多裸照，我的心怦怦直跳。他看到这些，心中恐怕也有按捺不住的欲望吧。
我太喜欢他了，可对他又不太了解，所以即便只是看到他买家用电器的小票、吃便当用的方便筷，我都觉得很开心。不过，说实话，我期待着更加刺激的东西，但偷了三次都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玩意。
给女孩子写情书时留下的废稿、很多没中的赛马彩票，或者极其变态的杂志、使用过的避孕套……虽然看到这种东西多半会受到打击，但是没找到一样能与他的外表背道而驰的东西，这让我感到有些没劲。
他是一个非常善良又朴素的人，对人亲切又有礼貌，所以，他绝不是一个显眼的人。他比我小一岁，算起来，到目前为止，我们一起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七年。脸是很熟，但是没说过几句话。感觉倒是好，但印象中只知道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这样的关系，怎么会转变成会去偷垃圾的迷恋呢？这是从我们的职位要发生变化的时候开始的。虽然接替我们职位的都是其他的人，他还是约我一起吃饭，以便了解我所在的宣传部的大致工作。
他带我去了他经常去的西班牙料理店。我们聊了一些工作上的话题，还有对待领导的话题，以及各种无伤大雅的流言蜚语。他是一个内心比看起来更阳光的人。邀我去另一家店喝酒时的语调、向服务员点酒时的举止、留意着回家的时间，他都表现得非常绅士，我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约会的能手。
我就这样喜欢上了他。
已经很久没有人像这样把我当成一个女性对待了。我喝酒很厉害。到了这个年纪，大家都觉得我是个不用照顾也能过得很好的人。去年才分手的男朋友对我体贴入微也不过只有最开始的几个月而已。
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就这样被温柔而有礼貌地照顾一回就喜欢上别人，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一旦喜欢上，这颗心就很难收回来。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读女性杂志中“如何俘获男人心”指导专栏中的文章，对占卜之类的东西也是分外在意。另外通过翻查过去的日记，回忆了少女时代学习过好几遍的将喜欢的男人据为己有的方法。到底该怎么约才好？该怎么做他才能在意我？
考虑再三后，我最终实践的是一个再直接不过的手段。“我有两张电影票，一起去看吗？作为上次你请我吃饭的回礼。”我找了个这样的借口。
“好的。”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高兴得要飞起来，说不定他并不讨厌我。我该穿什么去呢？我绞尽脑汁，在约会前一天做了美容，还换了新内衣。
周六下午我们一起看了新电影的首映，一起吃了晚饭，到酒吧喝了两杯酒，随后，他依然非常绅士地叮嘱我早点儿回家。跟他的约会实在太开心了。可回到家后认真一想，他没有上次喝得多；我聊起朋友恋爱的话题时，他也巧妙地避开了；想在去车站的路上跟他牵手，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再邀请他去约会便需要勇气了。
这次没有借口。虽然可以说工作上有事情想问他，但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好拒绝我，我感觉这招有点儿卑鄙，不想用。
吉川美代子撩起她长长的刘海，喝了一口鸡尾酒。
“哦，对对，水越君。”回答我的问题时，她倦怠地叹了口气。
“我听说你们俩在交往。”我故意开玩笑似的说。
“哦？你可别乱说哟。这种谣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某某‘女子团伙’。”
我只这么一提，她就立马明白是哪些家伙了。我们公司秘书部的女孩子们的口碑非常不好，一提到谣言的发源处，肯定就是她们了。
吉川美代子是跟我同期进入公司的。我说要为约会找家酒吧，让她跟我一起去，我请她喝酒。喜欢喝酒的她二话不说就跟着来了，我就这样试探着她对水越的心意。
“很无聊的男人，可以说是恶心。”突然她就这样说了。这就是她对我亲爱的水越君的评价。我虽然有些来气，但还是控制住了。
“真的吗？”
“我喝醉了才告诉你哟，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你看，我这个外表，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又小又瘦，脸白白的，看起来非常可怜，根本看不出来是能喝下整整一瓶酒的女人。她有点儿自满。唉，也罢，今天就原谅她这点儿自满吧。
“自己也觉得不好。你知道，我对待外人时态度不错，所以不时会被像水越这样的人喜欢上，他还跟我说‘没见过像美代子这样可爱的女人’呢。”
啊，她果然自满。
“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被人讨厌，是被人喜欢呢。”我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说道。
“我最初也是这样想的。他又不是坏人。虽然有些老土，但是为人温柔体贴，又很正直，他这种类型的男人不是最好的老公人选吗？”
“那你为什么又说恶心呢？”
她慢慢地耸耸肩，说：“在地铁站碰到他了哟。”
我停下拿着水杯的手。
“我不能跟他交往，这话都跟他说了好几次了，他还是在离我家最近的地铁站等我。而且，每次看到我，他就跟一只胆怯的小狗一样一溜烟跑掉。”
“不会吧？”
“我也单恋过别人，所以能体会这样的心情。还是不能让对方知道你这样在意他啊。被人追，自然会想逃啊。”
“然后再过不久就跑到你公寓前面，偷你丢出来的垃圾哟。”
我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说，她就已经像起了鸡皮疙瘩一般全身都颤抖了一下。“要真是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他了。”
跟美代子告别以后，在地铁里，我又把从垃圾袋里找出来的那封信从口袋里拿出来读了一遍。“请别再打电话来了。求求你了，别再在地铁口等着我了。还有，我不想怀疑你，但是请别把我抽屉里的圆珠笔和手绢拿走。我曾经并不讨厌你，不过现在我非常讨厌你。请再也别跟我说话了。”
这是一封用办公用纸写的语气非常严肃的信。
到站后，我收起信件，下了车。这里不是离我家最近的地铁站，而是离他家最近的。
我大步流星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每天也是走着这条路回家的吧？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什么呢？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美代子的事情？或者是最近擦身而过的让人觉得恶心的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女人的事情？
十分钟后我就来到了他的公寓前面。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过了，可以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狗叫声。
我在黑漆漆的街角找到电话亭，拨打了这个我只打过几次便烂熟于心的电话。
“啊，水越君吗？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我是鹿岛。”
他“啊”了一声后就陷入了沉默。
“我找到你一直想要的文件了，现在给你拿过来。”
“拿来了？拿到哪里来了？啊？我家前面？啊？真的吗？”电话那头传来他越来越惊恐的声音。我等待着他这样说：“真是个恶心的女人。大晚上的这么跑来，真烦人。别来烦我了。”
短暂的沉默后，另一头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我慢慢地放下电话，看着他公寓的楼梯。这样下去，百分之九十八他会对我不理不睬，但那剩下的百分之二止住了我转身要走的步伐。反正我已经把自尊抛弃了，干脆到他家里去吧。
爱情很高尚，这简直是一派胡言。“爱”这种感情非常自私。但是，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无论如何都想要，即便让人觉得恶心也想要。
即便那个人一辈子都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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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失去的东西，终将以你希望的样子回来。
“飘浮在蓝天之上、看上去仿佛静止不动的白云，在我们不经意转移视线的瞬间，它便飘至远方。人世间的事莫不如此，总以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飘然而去。”
除了生离死别，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总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无数的东西。长大意味着失去孩童时代，升学失去旧友，结婚失去自由，还会不可避免地失去恋情、信赖甚至尊严……“一切都会远去的啊，本以为握在手中的一切，最终全部从手心滑落。”
然而，一件东西失去，“失去”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契机，它是人生道路上的宝箱。你舍弃的东西，终将以你希望的样子回来。超越丧失，方能与最真实的自己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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