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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出首都机场,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感受着空旷少车、路灯明亮的机场高速,一种恍惚感飘然而至。在缅甸行走的十几天里,对宗教影响、百姓生活、国家发展的思索时不时出现在脑子里。拥有丰富自然资源却有着东南亚最贫穷人民的缅甸,其中症结是什么;一个手指之处皆佛塔的国度,人民是否一定淳朴良善;宗教在社会中起到的作用是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般积极有建设性;如果说没有信仰容易让人走上歧途,那只有信仰却没有物质基础的人呢,他们的生活难道值得向往吗?
缅甸的宗教虽然多样化(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等),但主流仍是佛教,特别是小乘佛教。之前走过一些东南亚国家,深切感受过佛教对百姓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的影响。精美的庙堂和平静威严的佛像雕刻、和善的当地人及不那么急功近利的生活态度,无论在曾经“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泰国、拥有“千岛之国”之称的印尼、以吴哥窟为傲的柬埔寨、曾被法国殖民的越南和老挝,都让人有机会体验到关于宗教的美好一面。而缅甸,除了持续不断的内乱让它在外界面前披上一层神秘的纱,“佛塔之国”的称号更是让它具有独特的吸引力。与吴哥窟和婆罗浮屠齐名的仰光大金塔,蒲甘平原的三千浮屠,都让人浮想翩翩。这样一个被“佛光”普照的国度,到底是什么样子?
时间回到我登上缅甸最重要的佛教朝圣地——吉谛瑜山大金石的那天。山顶,一块被金箔包裹着的巨大圆石以奇特的平衡方式立在其上,金色大圆石头上还矗立着一座很小的佛塔。乍看,这个金色景观看上去有些古怪,但不要小瞧它,它可是缅甸佛教徒们心中最神圣的形象,它以各种形式被贴在不同地方。至于这块岌岌可危的石头为什么挺立不倒,传说是因为圆石上的佛塔中藏有佛陀的头发。关于如何得到佛陀之发,而这块神奇巨石又是从何而来,暂且不表,总之,这是一块在缅甸人心中很神奇的石头就对了。
上山看大金石需要统一在山底坐皮卡,约45分钟的山路直接把人带到山顶。打听到第一班上山的车是早晨6点发车,5点40到车站,已经人满为患,全是本地人,他们一批批的上车坐好等待发车,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而我坐的车上有一拨年轻学生,由老师带着,上山接受“教育”。载着虔诚信徒的日本大皮卡,马力十足的开向“圣地”。清晨的山顶有阵阵寒意,所有人脱了鞋袜在硌脚的路面上行走,穿过缅甸每个寺庙周围都会有的小摊“市集”,踏上铺着光滑石头地面的大金石广场。化缘僧人排着队伍,朝拜的人成群结队,见到身体虚弱年纪大的女性坐着滑竿被抬到广场的,也看见有年轻母子拿着钱追赶着前方僧人、把皱皱巴巴的钱放到僧人的钵钵里。偌大广场上,女性居多,可是,女人并不被允许进入大金石核心区,只有男人,才有“资格”给石头贴上金箔。还有个细节,皮卡在上下山的途中分别有一两次停车,这时有穿着“正常衣服”的正常青年,拿着银质钵钵在卡车旁边叽里呱啦念一堆,我倒是一句听不懂,估计念的是大段经文和“吉祥话”,有点儿理直气壮乞讨的意思。
顶着无上“圣光”的大金石,依然像缅甸其他寺庙佛塔一样,给我以“诡异”的感觉。不虔诚么?可钱都花在了修佛塔和供佛贴金上;虔诚么?但宗教场所里充斥着各种“生意”元素,就像热闹的大排档和小商品集散地;不虔诚么?可进入所有的庙宇必须光脚,无论有寒意的山顶清晨还是把地面烤得滚烫的正午时分;虔诚么?缅甸人并不像藏族人那样会磕长头磕向圣地,而是会在所有庙宇想尽方便,用卡车、直梯、扶梯等等直接进入“拜佛”中心。拜佛还要寻方便,这个国度的人民性格还挺有意思的,或者说,宗教在这个国度的诠释方式和人们对它的态度,是值得琢磨的。
在普遍认知中,宗教场所大都严肃并认真,佛像们自带威严之感,而缅甸的寺庙,就像城市里的街心花园、集市、小商品集散地、儿童游乐圆,佛像脸孔与其说接地气不如说“卡通”更合适,很多佛像上都勾画了金色眼影。金碧辉煌的佛塔、金色眼影的佛像、在大殿内盘腿而坐聊天歇息的百姓,佛与人其乐融融。要不是看过他们清晨跪拜献花贴金的画面,还真以为庙宇是休闲娱乐场所。卖花的、卖气球的、卖小吃的、卖书的,加上佛经故事画廊、儿童游乐设施,在庙宇内外,你几乎可以满足所有的吃穿住行需求,在仰光大金塔,竟然还看到给手机充电的地方。开眼界。
在佛塔遍地、庙宇林立的表象下,看到了什么?是对人的差异化对待。首先是性别。曼德勒马哈木尼寺的大佛贴金、大金石的贴金、仰光大金塔的中心区,这些缅甸最重要的佛教圣地和信徒活动,对女人都是有限制的。但我仍然看到比男性多得多的女性前往这些地方跪拜,即使只能在外围。众生平等、爱与和谐,当宗教有了分别心,便是作为另一种目的存在了。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听让去让人胃部不适的故事,女妖割下双乳献佛,佛祖被感动,女妖投胎为男人,成了缅甸最厉害的王。曼德勒山上,还有这尊捧着自己双乳的女妖塑像,故事被传颂至今。在缅甸人的传统观念里,女人是不能涅槃的,要想涅槃,首先要投胎为男性。看着那些虔诚无比的女性跪拜者们,她们是在祈祷下辈子变成男人吗?
宗教面前,男女有别,一点不意外,毕竟在很多宗教和它们的教义里,都有这么些味道。在国家制度、法律条文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成为群体管理的主要手段时,是宗教和社会伦理道德承担了这一功能,宗教不仅规定了性别尊卑,同时也划分了社会层级。西方的教皇们曾拥有比国王显赫的权力,而在缅甸,对普通民众而言,佛教教义本身比“供养”僧人要陌生得多,僧人是“事事优先”的特殊阶层,连通勤大巴的座位表上,第一排都是预留给僧人的。在毛淡棉到斋托的大巴上,我坐在第二排,第一排的四个座位已经坐满,途中上来一个僧人,售票员很自然的让第一排里唯一的中年女人起身让座,而另外三个都是比她年轻得多的男性。那个僧人呢?没有任何客气和道谢,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坐了下来。
在受小乘佛教影响的这些东南亚国家里,每个信仰佛教的男子都会在自己的人生中短期出家两次。在曼德勒,我就在路上看到家族举行盛大游街、庆祝家中男孩出家的仪式。敲敲打打,吹拉弹唱,大白牛们被装饰得艳丽无比,整个队伍几乎要拖垮交通。包车司机说,但凡有小男孩进到僧院学习,他的家里一定会举行这样的庆贺仪式,不过这家一看就是有钱人。整个场面,怎么说呢,那欢腾样子,像金榜题名,钦点状元。当然,这个彰显家财地位的绝佳机会,不能放过。
在这个曾长时间把佛教定为国教的国家,僧人群体庞大且地位特殊。在大街小巷不时看到高僧的大幅照片,有时候还把几个人的摆在一起,感觉就像要参加竞选似的。僧人们不仅是拿着钵钵“云游”、“传播教义”的佛陀使者,他们在这里更重要的作用,似乎是深入国家和百姓的各种社会生活。不过也有个有意思的现象,我在仰光市内闲逛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太多僧人,反而在乡野和贫穷之地会看到更多。
缅甸的僧人不仅是特殊阶层,还是一股政治力量。早在11世纪,阿律耶陀就用佛教第一次统一了缅甸;20世纪早期,缅甸的民族主义开始萌芽,而这股运动便由佛教僧人领导;年12月的自由选举中,吴努当选的一部分理由便是他规定佛教为国教,其标语是“达到涅槃的社会主义方式”;年下半年,佛教僧人以仰光为中心、在全国范围内发起燃料大抗议,抗议迅速升级成示威活动,结果导致多名抗议者死亡。
宗教哪里只关心精神不关心物质,它是世俗力量的一部分。卡尔·施米特在《政治的概念》中说,“任何宗教、道德、经济、种族或其他领域的对立,当其尖锐到足以有效地把人类按照敌友划分成阵营时,便转化成了政治对立”,并且,“如果一个宗教群体发动了反对其他宗教群体成员的战争,或参与其他战争,那么,它显然不再仅仅是一个宗教群体,而是成为一个政治统一体”。光把爱与美,救赎与重生的概念赋予宗教,显然很傻很天真。面对缅甸这个“佛塔之国”,在我从北走到南之后,对施米特的话体会深刻。
“一个宗教团体,比如说教会,可以勉励其信徒为信仰而死,成为殉道士,但是这只是为了个人灵魂的拯救,而不是为了具有世俗权力性质的宗教团体;否则,它就拥有了政治维度。教会的圣战和十字军战争就是一种以决定了谁是敌人为前提的行为,这与其他战争并无二致。”
——卡尔·施米特《政治的概念》
好了,如果说僧人群体在缅甸作为一个特殊阶层,拥有他们的特权和种种需求,那普通百姓呢?他们的信仰是如何影响他们的?尽管佛教有种种教义,其中蕴含着深厚智慧的哲学思想,但对于缅甸人来说,他们对待佛教最常见的做法只是通过供养僧人、捐赠寺庙和定期在本地佛塔朝拜——这些行为被称为“积功德”——来祈祷获得更好的未来。对普通人来说,所有事情都和他们累积的“功德”有关。比如,缅甸人认为,一生中只要去大金石朝圣三次,人生便会顺遂无忧。
发现问题了吗?在他们的思想里,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善良还是罪恶,都可以通过供养僧人、捐塔捐庙、朝拜佛塔获得更好的生活,你累积的“功德”就像不断往银行里放存款,需要的时候,随时拿出来用。所以,这样的教义诠释方式,除了提高僧人的地位、收入,让这个国家四处佛塔、金光闪闪外,它会让普通人变得更良善、平和、富有大爱精神和同情心吗?不会。做了恶事,修个塔、立尊佛,就可以了。就像奥威尔在《缅甸岁月》中描写的基层贪官吴柏金说过的话,“那又怎么样?我可以修佛塔洗净一切罪孽。来日方长呢。”
“吴柏金从镜子那儿转过身,妻子的恳求让他心里有所触动。只要不妨碍他行事,他不会放过为自己积攒功德的机会。在他眼里,他的功德就好像银行存款一样,一直在不停地累积。每放生一条鱼回河里,每次馈赠东西给和尚,他就离西方极乐世界近了一步。这个想法让他的心里觉得踏实。他吩咐把头人送来的那篮芒果转送到那间寺庙去。”
——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
不知道别人在缅甸的自由行经历,反正我是碰到了开口高价和恶劣的坐地起价行为。佛心是什么?没怎么体会到。佛教在缅甸的诠释方法和融入人们生活和思想的方式,着实是太接地气了些。但我们苛责的是宗教本身吗?还是被曲解和利用的教义?
缅甸的经济仍处于严重不健全的状态,它虽然拥有天然气、石油、柚木、贵金属和宝石等丰富自然资源,但它的人民非常贫穷的,高昂的军队经费对比下是极低的医疗、教育、社会福利花费。百姓已然穷困潦倒,却还每年支出大量金钱给庙宇。今生过不好,所以花钱买来世吗?感觉有点儿天真呢。
所以人的幸福、良善和安稳状态取决于什么?至少从缅甸的例子,只有宗教是万万无法达到的,还可能让人走向另一个极端。若参考其它东南亚国家,经济、教育、信仰,三者并行——经济基础解决生存难题,教育让人脱离愚昧,信仰让人坚守原则。在缅甸当然也遇到了很好的当地人,比如在曼德勒机场碰到的年轻男孩,后来想想,他的行为其实跟他的良好家境、在仰光这座相对现代化的城市接受的教育和接触的人事物有关,而我当时只简单的把他的善行归为信仰。现在想想,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面对世俗生活中的束缚、竞争、压力,宗教常给人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天堂/极乐世界光景,那美好的画面自然可以成为努力生活、爱人爱己的精神驱力,但同时,它也可能是一剂麻醉或让人上瘾的毒品,让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看看脚下踩着的坚实土地,它成为人逃避现实和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信仰可以让人逾越看上去无法跨越的困难,也能蒙蔽双眼不知前方是崖。对宗教抱持尊敬是必要的,尤其是某些宗教教义中叙述的宇宙哲学是让现代科学都无比赞叹的,但同时也清醒看到,很多教义在被曲解利用后,处处是陷阱,等着人跳坑。
求人不如求己,拜佛不如自立。最起码,修路总比给佛贴金让人致富快。信徒往佛像上贴满金箔,把佛像贴成了看不到原本形貌的金球球,而媒体还在大肆宣扬将军给佛像贴金的照片和新闻。看着那些金光闪闪的佛塔庙宇,匀一点给真正重要的事情,这很困难吗?
宗教对人类的意义以及它们对提升人类意识层次的作用,毋庸置疑,可大部分的情况则是,它们成为很多人实现目的的手段和工具,让人觉得遗憾和可惜。
尼采说,上帝已死。可有很多人,还在不停的跪拜而忘了抬头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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