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后的第三天,代群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并转告了父母。这么多年来,谭世林和老伴一直为孪生兄弟间的相互残杀而倍受煎熬,如今听说兄弟俩要并肩去打日本鬼子,心里舒坦多了。一天清晨,李秀看见一只脸盘大的白色乌龟居然中断冬眠从天井里爬了出来,谭世林抱起它称重时注意到龟甲上刻有“道光八年”的字样,谭吉先生拿放大镜研究完那四个模糊的字迹后得出结论:这老龟已年满一百零八岁。如此罕见的祥瑞让大家欣喜不已,一时忘了连年战乱的纷扰。在这段短暂的太平日子里,李久贵一个多月没露面,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放在心上除了谭菜。她显得焦躁不安,尽管太阳日日从空中划过,月亮缺了又圆了,她却熟视无睹,昼夜不分,眼前晃动的全是那渔夫的身影。她不怀好意地揣测这是他欲擒故纵的一着诈招,她原本打算用蔑视来化解困境,结果却自己说服了自己把自己从傲慢和矜持的樊笼中释放出来,因为思念和等待比自投罗网更难受。
谭菜的出现比李久贵预期的晚了半个月,他正在门口忙着用猪血浸泡渔网以使其牢固不朽,她走到他身旁,轻声说:“我还以为你被水浸鬼拖走了呢!”李久贵把血淋淋的渔网理顺了挂到竹篙上晾晒,一边小声回答:“什么鬼都拖不走我,除了你!”
为避人耳目,李久贵借口洗手,把谭菜带到河边,两人上了一只木筏。他三两下就把木筏子划进了茂密的香蒲和芦苇丛中,一篙撑不底的江水里清晰可见泛白的鱼群在飘舞的水草间穿梭游弋。李久贵无心欣赏水景,大力地摇晃木筏吓唬不识水性的谭菜,声言如果她不答应嫁给他,就不惜制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谭菜吓得面红耳赤,顾不及说话就踉跄着跌倒在他怀里,她投降了,比起男人,她更怕水浸鬼。她的嘴巴小巧而微翘,长得恰到好处,使她可以舒适地仰首承接男人的亲吻。突如其来的亲热也让渔夫促不及防,脑袋一热,跌进了乐观的陷阱。这天晚上,等全家人安歇后,他蹑手蹑脚来到客房前,那门臼已被事先做了手脚,没费多少劲,他便端开了门板。他已经十分小心,但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是在寂静的黑夜里激起了莫名的恐慌,他踟蹰不前,屏息倾听了好一会,虽然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他却感应到她一定在黑暗中的床上等着自己。一想到梦寐以求的事情即将发生,他不由得心生彷徨,一面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一面为自己的怯懦自责。不知捱了多久,黑暗中的男人终于满怀着承受失败的悲壮豪情跨过了门槛。他告诉自己说这些出格的想法和行动只是对美好爱情的勇敢憧憬。他担心如果自己再没有令人激动的作为,那势将被恋人视为毫无诚意和勇气的懦夫并遭到永久的唾弃。他清楚兴安女人最瞧不起的男人就是那些文绉绉的胆小鬼。他像耒阳牯摸相那样伸直了双手在面前探路,缓缓向前移步,仿佛历经了几个世纪的漫长征程,他终于摸到了她的床边。正在他不知所措时,一只微微颤抖的粉嫩的脚丫子搞不清从哪个方向递到了他手中。他强压下狂喜的心情,双手沿着那只臭脚游移过去很快找到了它的主人。原来她瞪大了夜猫子的眼睛一直在注视他畏葸不前的丑态,她比对方更茫然无助,由于什么都不懂,所以就什么都想知道。冷飕飕的时间在模糊不清的渴望里断断续续地流淌,杂乱无章的亲热使谭菜紧张得头皮发麻,感觉嘴巴不是嘴巴,鼻子也不是鼻子了。在强撑着还没有晕厥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埋怨命运让自己投胎做了女人。她直冒虚汗,浑身上下成了一片泛着气泡、布满草丛和水凼的湿地。“禽兽!”突然,像惊醒了的梦游人,谭菜一把推开入侵者的身子,一骨碌坐了起来。她摸索着不知去向的内衣时,李久贵一声不响走了,比老鼠溜得还快。谭菜怅然若失,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禽兽不如!”
李久贵为有惊无险的失败感到懊丧,一夜未眠。第二天,谭菜若无其事地在舅舅家吃过早饭,还神情轻松地跟大家告辞。李久贵见状暗自欢喜,立刻纠正了自己对形势的错误估计。
那段时间,代超忙里偷闲,笔耕不辍,到西安事变时,他的长篇小说《内伤》已经写到过半。接下来他却不知该如何下笔了,当然不是江郎才尽,而是时间还没有完全过去,必然要发生的情节搅和在缥缈不定的未来里姗姗未来。如果耒阳牯不愿意给他打下手,那就不得不把半拉子工程暂且搁下,慢慢等着瞧了。眼下,教书之余,他也开始用心地照料孩子和田地,想方设法使家人吃饱穿暖。谭世林颇感欣慰,因为知识并没有引诱代超走出大山,反倒使他成了唯一安于户牖,当家做主的儿子。代群成天不落屋,家里人越来越难得见到他了。这天,他突然回来召集所有村民开会,宣布一条战时公路将穿过兴安村,因为限时通车,所以必须逐段包工到户。作为乡长,他首次承受了极大的政治压力,上级指示中严厉的表明了在他的责任区内若不能按期完工,他将承担刑事责任。
谭世林安慰愁眉苦脸的儿子不必担心,他说这是兴安人民早就想干却没干成的事情,如今有了政府的牵头和支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就这样几乎所有留守的男女老少全都上了工地,代超接到命令把课停了,让学生们前去帮工。谭世林与一些蹒跚的老头老妪一块儿在坑坑洼洼的路基上肩挑背扛的干得比年轻人还欢,代群日夜耗在现场监工,嫌进度太慢急红了眼。他生硬地传达上头的命令:“只要路,不要人。”
代超带领一群年轻人悬吊在石崖峭壁上挥锤击錾、开山凿石,他们用木炭烧红岩石后再浇上水使之爆裂。腿脚不方便的谭代湘就盘坐在地上用铁锤把大石头砸成小砾石铺路,仙丹把双胞胎儿子安置在路边的蓑衣上,两条未成年猎狗和一只拴在树桩上的猴子陪孩子们玩耍。她跟别的女人合力推着一人多高的石碾子在路面上来回滚动压实。
南冲村、陈子垅村还有关王庙所有的村寨都摊派了土方任务。每次听到代群打骂修路民工的传言时,李秀便要找到他理论一番。代群总是耐心地向母亲说明事情的原委,还赌咒发誓维护自己的清白,不过,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三个月后,南冲村口的溜索被斩断,当局派来的工程部队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跨江大桥。一条笔直的硬邦邦的公路气势汹汹地逼过来,冲开了老虎山和切丁寨之间的垭口,径直插进兴安村腹地,从巴足塘旁边的菜园里穿过,然后碾平了自源岩与当面山接壤处的沟壑,沿钟鼓山脚下的小溪扬长而去。整个村子像一块豆腐干被牙签戳穿了,村民们起初很不习惯,甚至体验到了女人被强奸时的痛楚与别扭。只有谭世林显得沾沾自喜,他认定这条宽敞明亮的马路直通未来和文明世界,心想这下子散失在世界各地的谭氏子弟可以更容易找到回家的路,再也不会因迷失方向而误入歧途了。
突然,老虎山上空出现了三架一排共二十一架飞机,它们编队整齐,轮番俯冲下来有条不紊地沿刚刚竣工的公路轰炸过去,机群掠过兴安村时的轰鸣以及远处连续不断传来的爆炸声吓得谭世林变了脸色。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期盼了一辈子的这条通往外界的康庄大道竟引来了炸弹。他还不知道这马路是滇缅公路的延伸线,日本的滇缅封锁委员会派出的飞机由仰光起飞前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这条新修的公路从地图上消失。
空袭的警报一解除,代群就接到命令:立即复原被毁的公路。村民们被迫重新回到千疮百孔的路基上返工抢修,但是,过了两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又来了。于是,炸了修,修了又炸,像扯皮似的荒唐。后来,间或有了张着鲨鱼嘴露出上下两排巨齿的飞虎队的飞机在空中翻飞巡弋,从此,日本飞机没了踪影。
又过了几天,一群牙齿漆黑双耳齐肩的布朗族人沿公路逃荒而来,还有些高鼻深目的维吾尔人赶着瘦羊和老牛慢吞吞地路过。李秀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吃饭喝茶,代超也与客人们交谈甚欢,但随后,负书担橐的难民队伍在公路上连成了线,时常有惊恐万分的女人匆匆跑过,好像有鬼在追逐她们。李秀只得关上大门,每天三次把蒸熟的红薯用箩筐装好了送到靠巴足塘的马路边上供路人自行取食。上至达官巨贾,下到流民艺丐全挤在没有目的地的逃难途中,代超蹲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一位偶遇的陌生妇女聊天,听她讲述她家庭的不幸和路途上的苦难。一个拄拐的老人从他俩身旁经过时不停地咳嗽,李秀得知是日本鬼子在追赶行色紧张的难民时便好奇地打听鬼子长什么样,但熙熙攘攘的路人竟无一人知晓,而且他们认为这是只有死人才会知道答案的愚蠢问题,因为能够活着走到兴安村来的人可以肯定没有见过日本鬼子。
这年深秋的一个寒冷的午夜里,沉睡的村民从梦中惊醒后纷纷朝门外疯跑,他们坚信自己听到了龙的吼叫,其实那是汽车的喇叭声。那时起,到马路边观看过往的汽车成了一项趣事,人们指指点点却莫衷一是。代超告诉大家汽车就是铁牛流马,是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的更新换代产品。那些家伙粗鲁的喘气声和头上两只圆鼓鼓发亮的眼睛似乎证实了他的说法。
满载弹药和表情僵硬的士兵的美式军用卡车日日夜夜不绝于道,谭世林恍然大悟,这大道并不像他当初幻想的那样通向未来和文明,而是直达战争前线。李秀赶紧到各家串门,提醒主妇们小心看管好家中仅剩的男人和即将成年的孩子,别让他们随意上路,宁可叫他们足不出户老死在户牖之中也好过到山外去碰那一粘手就永远放不下的枪杆子。不过,半年后,她就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反战观念,并成为抗战最积极的支持者。
马路上的难民数越来越多,这意味着战争的升级。一些人随遇而安,开始享受苦难的生活。一股外来女人的特殊芳香弥漫了村中的各个角落,盖过了茅坑和猪圈牛栏的呛鼻气味,也消弭了李子梅的狐臭。李秀一早起来,透过刚刚打开的大门瞅见晒谷坪里聚集了一大群花花绿绿的女人,乱哄哄的都没法清点人数。她揉揉昏花的老眼,以为仙女误入了凡尘,她们正忙着打开各自的行装准备就地歇息。谁也说不清这群幽灵般的陌生女人究竟来自何方,只见她们一个个出落得乳丰腰瘦屁股翘,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楚楚动人。兴安女人第一次尝到了嫉妒和自卑的滋味,她们合计后决定用谣言驱逐潜在的对手,于是放话说这是一群来自地狱的骚产疫鬼。
男人们被从天而降的艳福弄蒙了,他们在晒谷坪周边无所事事地晃荡,显得既好奇又轻佻。他们断定她们是战乱中与家人走散的落魄公主。朱即师傅在南冲村替人招魂,返回时顺道来谭世林家喝杯茶,歇歇脚。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来路不明的女人全是狐狸精,让她们近身的男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死也要蜕层皮。但是,蠢蠢欲动的男人们对朱即师傅的警告当作了耳边风。陆陆续续从关王庙传来的消息比朱即师傅的论断更耸人听闻,在男人们听来也就更不可信了。据说她们拥有人世间最具杀伤力的生化武器且个个身怀绝技,她们来自海上或者上海,总之肯定是来自水草丰美的地方。她们由东至西,如瘟疫般势不可当,横扫整个大陆,就连兴安村这样的山旮旯也不能幸免,她们经过的地域全变成一片狼藉,五十年内不会再有爱情滋生,因为男人们都绝望得像被阉割了。
一时间,爱情这个扼杀了无数才子佳人性命的冤孽在混沌的小山村里泛滥成灾了。不知不觉间,兴安男人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可怕深渊。这些可怜的女人身处乱世却并不自暴自弃,她们虽然靠虚张的情爱和容颜来糊口,但看起来举止优雅,形态端庄大方,俨然正在等待雨露滋润的娇嫩花朵。然而,这一切都是致命的假象。兴安村阳光充裕,男人们感情丰富、性欲炽热,而且固执地认为没有什么性关系是不正当的。因此,他们简直无法抵御这种快乐的侵袭。由于历经千百年与男人沆瀣一气的磨合进化,这些热烈又大方的女人对性事的各种嗜好与兴安男人淫佚的积习如出一辙,他们一拍即合,催生了漫天飞舞令人昏昏欲睡的情爱泡沫。不多几日,那些被她们善待过的男人都脱胎换骨令人刮目。吝啬的财主居然为爱情倾家荡产,健壮的后生变得形同骷髅,深明事理的书生成了白痴,大方体面的绅士从此嗜痂成癖,邋遢而又褦襶。
这些疯狂的游戏简直就是巴黎红灯区的作派,李秀看得心惊肉跳,总感觉迟早会出乱子。她到黄洞仙烧香时跟朱即师傅倾吐了自己的忧心,还恳求他设法把阎王爷手下专司禁淫的铁官请来。此事传到谭世林耳中,他不以为然地对妻子说:“这说明马路已经把兴安村同文明社会连接了起来,我们即将变成高雅的文明人了。”因此,几天后来见到朱即师傅,他就说了:“依我看啦,先把那禁两舌的土官请来或许更好些。”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代超是幸免于难的少数几位男人之一。照他私底下的话说,他“即便只是赏花,也只欣赏含苞欲放的蓓蕾,而这些开得又欢又艳的花朵早已经被无数蜂蝶虫蝇糟蹋过无数遍,连花蕊都磨出茧来耷拉着变了畸形啦。”话虽如此说,他却在母亲面前给父亲帮腔:“没什么可担心的,洋鬼子们老早就在享受这种无耻的未来生活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不堪的下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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