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

滇缅公路上的司机

发布时间:2021/8/14 16:16:23   点击数:

滇缅公路上的司机

——节选于《边地风云录》

曹家清

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来临之际,我回想起三位驾驶满载抗日援华物资的卡车,日夜奔驰在滇缅国际公路上,把青春献给了抗日战争的司机。

闻国容,江西省人氏。年10月,中国人民千呼万唤的滇缅公路终于通车了,紧接着交通部滇缅公路运输管理局在昆明市南屏街挂牌成立,蒋介石的小舅子宋子良任局长,他在宋局长领导的滇缅汽车团开汽车,往返于缅甸仰光、曼德勒、腊戍、八莫、中国畹町、芒市、保山、大理、昆明一线,运出去的是桐油、生丝、绸缎、猪鬃、精锡、乌砂、皮革等,运回来的是汽油机油、枪支弹药、通讯器材、医药、汽车轮胎等,油类占三分之一,军需品年平均7万3千余吨。

年11月8日,苏联援华吨军火武器由英国轮船“斯坦荷尔”号装载,从苏联黑海奥德赛港起航,运至越南海防港卸货,经滇越铁路运到终点站昆明。“斯坦荷尔”千里迢迢到达海防港,但法国殖民当局屈服于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采取封锁禁运政策,不准卸货,“斯坦荷尔”号只得绕道至缅甸仰光港卸货。闻国容是驾驶汽车到仰光港把这批武器抢运回来的司机之一。

还是青年英俊伙子的小闻,驾车跑滇缅公路到芒市,来去都要路过位于公路边的傣族风平寨子,他经常在寨子边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下停车打尖(吃饭、休息或修理车子),寨子里腰系花筒裙,身穿月白色短袖窄衣的小卜少,见到这位相貌英俊的汉人小卜冒,便袅袅娜娜娉娉婷婷扭摆着杨柳腰走向前来,秋水盈盈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小闻白里透红的脸蛋,小闻瞅着站在最前面身材最苗条的小卜少,用跑滇缅路这两年学得的傣语表白道:“喂,小卜少,麦憨丽滴滴(你最漂亮喽)!我带你到下关、昆明耍,听下关风,望苍山雪,观大理山茶花,赏耳海明月;游翠湖,登西山龙门……好耍得很,格愿意去嘛?”小卜少们听不懂汉话,更不知道这汉人小卜冒讲的是要带她们到风景区去耍,只是“嘻嘻哈哈”笑弯了腰。最前面胆子最大的、也是寨子里最憨丽滴滴的小卜少,便提起孔雀裙坐进驾驶室,小闻一趟风把小卜少拉到了昆明潘家湾运输团。团里的其他伙子便围拢来审问小闻:“你咋个骗来这么漂亮的傣家小卜少?老实交待?”小闻:“我交待个逑。你有本事也去骗一个来嘛?”

汽车团里的司机们早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小伙子们跑车途中遇到漂亮姑娘,都想娶做媳妇,比本领,谁本领第一,姑娘归谁。就有歪戴油渍麻花军帽的同事滚出两个车轮胎来,大家叫喊着比武招亲。“比就比,谁怕谁?”小闻说着卷起袖子,第一个出赛。只见他马步下蹲,将两只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手臂伸进两只轮胎孔里,两手臂往上一勾,嘴巴发出“嗨”一声吼,挺直腰板提起两只轮胎往前跑……直到气喘吁吁跑不动了,才停下。下一个参赛者又提起轮胎跑回来,比的是速度和距离。拎着两只重约80公斤的轮胎,谁跑的速度快距离远,谁获胜。一个运输小队10名参赛者个个挣得脸色彤红,最后的胜利者——闻国容。

年新中国成立之后,闻国容在云南省政府外事处(又称交际处)当司机,住所在昆明翠湖南路景虹街。五十年代初新中国与缅甸联邦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后,由于闻国容驾驶、修理汽车技术好,解放前又在缅甸开车跑过很多地方,对缅甸比较熟悉,被抽调到中国驻缅甸大便馆为使馆外交官开小轿车。直到六十年代末,闻师傅年纪大了,又从驻缅大使馆调回到省粮食厅车队。可在得惯仰光的傣族妻子不愿在昆明生活,闻师傅便要求调回芒市工作。省粮食厅满足闻师傅的要求,闻师傅调回到德宏州粮食局车队,州粮局车队与州粮油机械厂同为州粮食局下属企业,是一家;闻师傅的妻子龙兰英,安排在粮油机械厂伙食团当炊事员,我们叫她龙大妈。

闻师傅虽然只是汽车队队长,管着4辆车,七八个驾驶员,但却是有“派头”的,即便是上班时间,穿戴也讲究,灰绸缎马夹里面是白衬衣或花格子外国产衬衣,衬衣上口袋里装着块怀表,银光闪闪的纯银表琏搭挂在胸前坠成半圆弧形。这“派头”让其他工农兵出身的师傅很看不惯。闻师傅也到伙食团打饭菜,自己却另外在家里做上一二道菜,打饭时顺便叫上一二名青工跟他到家一起吃;承蒙闻师傅赏光,我到他家跟他一起吃过两次饭。大概是他觉得一人喝酒闷没意思,叫个人陪陪。闻师傅工资高,一级驾驶员每月工资96元,比厂主任61元高35元。厂主任准海战役打下来从班长提到排长,南下转业干部。闻师傅早不喝散装米酒了,喝瓶装酒,河北省产的白兰地,大概2元5角一瓶;能买5斤傣族米酒了。一碗猪头肉凉片,一碟煎缅甸腰果和花生米是必备的。他吃的凉拌醋是瓶装山西老陈醋,第一次一边吃,一边对我讲了一个典故:闫红彦当云南省委书记时,对云南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把老家山西陈醋的配方带来到昆明,生产出了原味老陈醋,使云南人民吃到正宗山西老陈醋。

我很喜欢听闻师傅讲他在滇缅公路上开车的经历,第二次吃饭闻师傅讲道:“我们那时跑滇缅公路,是把脑袋瓜挂在裤腰带上跑的。我们开的是军车,但没有任何明显的军车标志,我们运输团的老驾穿的是便衣,但享受军人待遇,执行军队纪律。天气越好,越是晴空万里,我们越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日军轰炸机突然从云层后面钻出来轰炸我们的车子,我们装载的可是武器弹药、汽油,炮弹落到车厢上一炸,十有八九连人带车粉身碎骨。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选择开夜车。但是,夜间开车要求技术过硬,那时的滇缅公路路况太差,坡陡弯子大,路面狭窄,黑山门、三台山、尤其是南天门“鬼门关”,白天行车都难保证不翻下悬崖峭壁底下;还有那些桥梁,三十六道水上那些小桥都是用竹木架起来的,我们装载10吨重的车子压上去吱吱嘎嘎响起来像要垮散掉。有时下大雨发洪水竹木桥被冲垮掉,我们只好把车子开进树林里藏起来,洪水过后桥修好罗,再上路行车。有时候前线急需武器弹药,长官催得紧,我们只好把车上弹药一箱箱扛过河,开空车过河后,把弹药装上去再开车赶路。车子坏在路上了,自己要会修,不会修,白天等着日军轰炸机来挨炸;夜晚黑灯瞎火的,孤魂野鬼般地一个人一辆车撂在荒山野岭上,要摸索着把车子修好……性格豪爽的闻师傅喝上一口白兰地酒,讲上几句,扫我一眼,看我喜欢听,又往下讲。如果我不喜欢听,他就不白费口舌了。怪不得闻师傅教徒弟与众不同,第一年第二年学徒期间,他要徒弟把整辆车头零件拆散开来,用柴油一件件清洗后装上去,一遍二遍三遍,熟练到蒙上眼睛都不会装错,才上车教下一程序——驾驶操作技术。据我所知,整个德宏州从年和平解放至今,一级驾驶员只有闻师傅一个。能当闻师傅的徒弟是幸运的,也是自豪的,说出自己是一级师傅闻国容的徒弟,其它交通运输部门的司机会对你刮目相看。

我们这批学徒工转正也成了师傅之后,为我们做了十余年饭菜的龙大妈,退休了,在家专为丈夫闻国容一个人做饭菜。

前几天我跟闻国容师傅的徒弟小段聊起闻师傅,至今也是六十岁出头的老段徒弟说:闻师傅小时候家里很穷,为了混饱肚子,10来岁他就进一家工厂当童工,16岁时被抓进部队当了汽车兵,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系。直到七十年代中期了,他的家人才与他联系上,从江西来到芒市找到他。哦,怪不得他会好几个工种的手艺,原来是童工出身。

闻师傅身体不错,到老年反倒穿戴简朴,从早到晚穿件白色圆领T恤,灰色半截腿短裤,赤脚趿双缅甸拖鞋。60岁退休后闻师傅也爱到车间走走看看,童工出身的他养成一种车间情结,对青年工人叮嘱一声注意安全生产,生产技术方面遇到什么困难,他尽量帮助克服。70岁以后他到畹町跟女儿、儿子一起生活,决定在德宏安度晚年,不回原籍老家了。儿女们的工作单位在畹町,小儿子老五子承父业开大卡车。身体稍胖的闻师傅一生不沾麻将不沾扑克牌,闲时间喜欢看报纸。老来选择住在畹町的闻师傅,经常迈着外八字步来到畹町桥畔,找个平整石阶坐下,饱经沧桑地朦胧目光注视着畹町桥发愣。他一坐几小时,有时忘记时间。闻师傅梦游般回到年至年初那段岁月,那时国门畹町在他的心中是多么亲切、多么温馨、多么神圣!——驾驶着卡车到仰光、腊戍运载援华抗战物资,车轮驶出畹町桥那一瞬间,心灵会突然一震——我离别祖国了,这趟能安全回来吗?……满载汽油或军火返回国时,多么盼望快到畹町桥啊,尽管到了畹町桥也不是完全安全了,内心就是盼望赶快到畹町。特别是千里走单骑的时候,同事的车子在路上被日军轰炸机炸毁了,或者抛锚无法修复等待更换零件,只有千里走单骑,战火纷飞的前线战士们在等待车上的枪支弹药呢!……异国它乡,人地生疏,原始森林山高坡陡,天黑地暗,亚热带雨林狂风暴雨恣意肆虐,道路崎岖泥泞难行,饥饿疲乏孤独,多么盼望眼前就是亮着一盏昏黄灯光的畹町桥啊!那里是家,是国,急切盼望尽快回到祖国的怀抱,回到妻儿老小的身边……

梦幻中的一级老驾驶员桑沧的眼睛里伫满泪水……

谢川舟,年出生在广东海南岛,兄弟姐妹多,家境贫困,14岁下南洋谋生,漂洋过海到马来亚投奔伯父,经伯父的朋友介绍到一家汽车厂当学徒,学会了开车和修车。年底17岁的谢川舟响应陈嘉庚先生号召,参加南洋华侨机工团回国抗战。谢川舟是第九批回国机工,坐轮船到新加坡、又到越南西贡,从西贡坐火车回到昆明潘家湾集训。集训完毕,谢川舟编在西南运输处第九大队二十六中队三十二分队,第九大队部设在芒市三棵树。谢川舟所在二十六中队分配到遮放,跑畹町运输同盟国援华抗战物资,运回到保山或者下关卸下,再由第十一大队运送到昆明,看情况而定。机工每人每月工资36元,每天出差费8角,维持生活不成问题。那时畹町到芒市的路面不好走,特别是三十道水一带,弯多桥多,桥梁多是竹木搭起来的,车轮子滚上去打滑翻倒出事故。谢川舟他们只好带上两块长木板,每开到桥梁前边停下车,把木板搭上再驾车过桥,过桥后又停下,取回木板再发动开走。在芒市至畹町之间开了一年多的车,谢川舟被调到仰光,每天运送装卸物资的码头工人到港口干活。日军飞机经常来轰炸,谢川舟冒着被炮弹机枪子弹击中的危险不停地跑车。年3月8号日军攻占仰光之前,谢川舟所在车队被调到八莫,把堆积在八莫的物资抢运回芒市。4月底的一天,谢川舟和队友各开着满载军用物资的卡车回芒市,却得知日军已占领勐汝(码),公路被截断了。为了不使物资落入随后追赶来的日军之手,谢川舟把车子倒到悬崖边,人跳下车,让车子翻到悬崖底下。队友们学着谢川舟,弃车走人。他们混在难民中往中国方向撤退,历尽艰辛,18天后回到腾冲。滇西已被日军占领,谢川舟和队友展转回到昆明,运输处已没有车子开,又到曲靖一个辎重兵团,遇到炮兵总队长,这总队长是海南岛老乡,谢川舟跟炮兵总队长要求到印度去,总队长同意带谢川舟。炮兵总队乘运输机飞越喜马拉雅山到印度蓝姆伽,长官们却分配谢川舟到骡马团,虽然同是搞运输,但谢川舟是开汽车的,不是赶骡马的。目的达不到,谢川舟跑到从缅甸撤到到印度的第五军炮五团,炮五团接收谢川舟,但没有车子开,谢川舟跟着部队整天操练跑步、军事训练,印度很热,整天大汗淋漓。谢川舟一心想着开车,开小差离开炮五团跑到加尔各答港口,加入了英缅两国政府军组建领导的运输队,开上了汽车,任务同样是运送抗日物资。

年5月,驻中缅印战区的日本侵略军被中美英同盟军打得丢盔弃甲,抗战胜利在望了,谢川舟准备告别英缅军车队回国,恰好遇到中国驻加尔各答领事馆领事陈志平,陈领事正在招一批驾驶员,把一批美援“JMC捷姆西”卡车开回中国,谢川舟参加了运送车队。这支车队可是一支庞大而特殊的车队,由美国工程兵司令皮克少将率领,计有吉普车、GMG卡车、重炮车、救护车共辆,由美国汽车兵名、中国驾驶员名共同驾驶,满载医药、食品等援华物资及65名同盟国战地记者,于年1月12日从中印公路终点雷多起程,经葡萄、新平洋、密支那、八莫、南坎、畹町至终点昆明,行程.8公里。车队于1月28日早上抵达畹町,中午在畹町与中国军民举行“中印公路南线通车典礼”,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宋子文乘小飞机赶到畹町出席庆典,为庆典剪彩,并发表讲话。宋院长先用国语后用英语致辞讲话,出席庆典的中美将领有:美军驻印军总司令索尔登中将、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中国卫立煌将军、黄杰将军、王凌云将军、陈明仁将军、周福成将军、孙立人将军、及各军师长;部队有美国工程兵一营、中国驻印军工兵十二团一营、三十师步兵一营、第二军特务营等。

与畹町庆典大会同一时间,蒋介石和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在重庆分别发表广播演说,蒋介石在广播演讲中说:史迪威将军指挥中美盟军在缅甸战场及修筑中印公路方面扮演了显著角色,为表彰史迪威将军在修筑中印公路中做出的巨大贡献,为纪念史迪威将军做出的显著成绩,我们将中印公路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29日,皮克少将率领车队向昆明出发,途经芒市、龙陵、保山、下关、楚雄等城镇,车队每到达一个城镇都受到中国军民夹道欢迎,气氛热烈,许多筑路民工流下了欢欣的泪水。2月3日下午,车队抵达昆明西站碧鸡坊,云南省政府在此举行声势浩大的欢迎会,欢迎车队胜利到达公路终点站。

谢川舟到黑林铺交车完毕,国民政府发给他一张南洋机工护照和60万元遣散费。谢川舟拿着这笔遣散费茫然不知所措。全国通货膨胀,昆明也不例外,一个面包要1万元,吃顿饭要几万元。失业了的谢川舟手提装有修理汽车工具的铁皮工具箱,身穿一套褪色的南洋机工衣连裤背带服装,在昆明街头流浪,他要搭货车回芒市。在芒市遮放运输援华抗战物资那两年间,他与一名傣族卜少产生感情,结了婚,他现在要回到遮放与妻子一家团聚。谢川舟脸色阴沉,身心疲惫。昆明到芒市,多公里滇缅路,从年底回国驾驶汽车在这条路上跑,不知跑了多少趟,可是现在却买不起一张到芒市的车票。从遮放离家出来到缅甸印度3年多了,现在连一点积蓄都没有,却要回去见妻子和岳父岳母一家老少。谢川舟手提一只铁皮修理汽车工具箱在潘家湾公路边游荡,饿了买个面包啃啃。游荡了几天,遇上一辆要跑滇西保山的卡车,卡车司机停下缓缓行驶的车子,从驾驶室里伸出头与谢川舟搭话:“兄弟,我看你在这一带游荡好几天了,要到哪里去呀?”这司机一口保山口音。

谢川舟回答:到芒市。你要是到那边的话,捎上我,一路上跟你作个伴。

“好,好。我到保山。上来上来。”卡车司机推开驾驶室门,谢川舟上了车。卡车司机边开车边说:兄弟,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南洋回来的司机。怎么样,家安在芒市了?谢川舟点点头。司机:不过,你这趟回不屯芒市。你挨我乘车只能到保山。从保山到芒市的公路,现在不通。松山大战日本鬼子败逃时,把到芒市的公路桥梁炸断了好几处,现在还没修复好呢!谢川舟心想,到保山也不错,到保山离芒市就近了,再想办法。

有了这位南洋陪伴,司机心情舒畅。8百公里路程哪,兵慌马乱地,路又南走,有了这位老驾,困了,可以轮换开。

半个多月后,谢川舟辗转回到遮放,越是走近家乡,头埋得越低。归乡情更怯!

暮霭笼罩遮放坝子,谢川舟怀着忑忐忑不安地心情迈进竹木掩映的院内,只有岳父在家里编竹筐,其他人都在田上劳作。岳父看到女婿走进家,笑容满面地说:啊嘎,回来罗沙,回来罗沙!

老人放下手中篾刀,走到火塘边倒给女婿一杯茶,把女婿浑身上下打量一遍,说:佛祖保佑,身子好好地就好罗!

天黑定了,岳母岳哥妻子等老老少少才从田里回来,妻子望一眼谢川舟,羞涩地一笑,就连忙进厨房里忙活饭菜了。

第二天,当司机帮“国家”在滇缅公路上运送抗战物资的汉人姑父回来了的消息传遍整个寨子,是亲戚或不是亲戚的乡亲都来看望谢川舟,岳父岳母叫儿子杀猪招待客人,乡亲们问长问短,但没人问及谢川舟在外这几年挣回了多少钱?倒是岳父看出女婿的心思,宽慰道:帮国家做事么,做过罗就做过罗!前几年国家修公路,白天我们一家老少到工地挖土,晚上回来我还编粪箕,第二天挑土用,吃米吃自己家的……谢川舟耳朵听着,内心在暗暗地说:我以后挣到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善良地岳父岳母一家人。

岳母岳哥妻子整天忙活田地种植,谢川舟出身于工厂学徒工,做农家活不行。他到芒市镇找工打,找到帮一家私营老板接送汽车,后来帮这老板家开车跑缅甸做生意,挣到工钱顺路送回家交给岳母帮助维持一家人生活开销。

年3月21日芒市和平解放了,谢川舟没有车开,在芒市街摆摊卖小百货度日。卖小百货不好卖,后来搞修理,修理电筒、打火机之类小物件。年,潞西县政府把搞各种修理业的个体户组织起来,成立了五鑫厂,谢川舟就进了五鑫厂。

年谢川舟年满60周岁了。退休后的谢川舟不愿闲着,搬了一张书桌摆在家门前街边重操旧业搞修理,修理手电筒、打火机、雨伞之类物件,每修一件收个2、3分钱,退休每月工资30来元,生活条件改善了,他把岳父岳母接来一起生活。傍晚从五鑫厂到街上,路过谢师傅家门口,经常见到他家院子中央芒果树上挂着只灯泡,谢师傅夫妇、孩子和身穿黑土布衣裳的父母围坐在果树下饭桌上吃饭,其乐融融。要是芒市街子天的话,遮放傣族亲戚进城赶街卖农副产品,买生产资料回去,都来拢他家,他家门前摆满手扶拖拉机和单车,可谓车水马龙,热闹极了。

谢川舟师傅最高兴的事情是: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德宏州政府组织他们这些幸存的南洋机工到首都北京参观游览了一趟。早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升国旗,他有做梦的感觉,掐掐大腿,这梦却是真的。进故宫博物院参观,走过金水桥,谢川舟对挂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虔诚地鞠了一躬,心里说:托你老人家的福,今天我这64岁的老南洋华侨机工也来到首都参观了,实现了年10月1日你老人家站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旧中国有多贫穷落后,14岁下南洋谋生的我,对此最有感受、最有体验……已过了不轻易激动年龄的谢川舟,激动得心潮澎湃。

谢金标,祖籍广东省,父亲年青时到马六甲闯荡,谢金标出生在马六甲,父亲在码头上修轮船,母亲种植橡胶树。谢金标出生于年5月,回国抗战前在一所英文学校学习英语。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谢金标参加了抵制日货活动,和同学们把牛粪泼到卖日货商店的墙壁上,到街上张贴标语宣传抗日救国。年初,谢金标在街上看到陈嘉庚先生招募南洋机工回国抗战救国的布告,谢金标马上悄悄地去报名登记,想悄悄地回国。谢金标怕父母亲不同意,按中国传统思想儿子是要在家继承父业的。但是父亲还是知道了,抚摸着谢金标的头,叮嘱道:孩子,回去吧,回到咱的老家去,日本人正那里作恶。回去好好干,给全家人争光!

谢金标是第九批回国南洋机工,在昆明潘家湾接受6个月的驾驶训练、军训、政治教育后,领到一只修理汽车的工具箱,发得一套蓝色南洋机工衣连裤背带服装,被分配到下关第十一大队,驾驶美制道奇卡车,跑保山、芒市、遮放、畹町、腊戍、仰光。第一趟出车到芒市,由于技术不熟练,开到怒江东岸老鲁田翻车了,所幸人未受伤,车子受轻微擦伤。把车子拖上路面继续驾车行驶。

年10月,谢金标已调到保山运输大队。这个月华侨领袖陈嘉庚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问考察团回国来,赶赴滇缅公路慰问华侨机工,在保山城南门街口,谢金标有幸站在陈嘉庚身边聆听他讲话,陈老先生慈善地拍着谢金标的肩膀说:“你们辛苦了,我谨向你们表达我的钦佩与感谢之情。以后我们还会派慰问团来慰问你们的。”

年4月底的一天,在仰光城装载军用物资,日军轰炸机来轰炸扫射,密集地机枪子弹落在脚边冒起烟尖,谢金标情急之下一头闯进闻名于世的仰光大金塔内躲避,日机竟然没有向大金塔投炸弹,谢金标逃得一命。谢金标驾驶着车子往国内赶路,沿途都是从仰光撤回国内的华侨商人,有开卡车的,有开小轿车的,还有赶马车牛车的;大多数步行的就是真正的做苦力的难民了。5月2日,谢金标驾驶车子赶到畹町,刚开到畹町桥,海关检查人员就告诉谢金标赶快去检查站开会,谢金标到检查站,国民政府交通部长俞飞鹏来正在招开紧急会议,参加会议人员有车辆管理所所长、警察局长、宪兵队长、检查站站长、海关税务等单位人员。会议开的时间很长,谢金标进去时已开了一阵了,一直开到晚上十二点才结束。先由驻畹町各单位汇报敌情和畹町目前情况,主要谈畹町现有积存物资数量约3千吨,大批华侨及商车撤到畹町造成的道路拥挤情况等,然后商量如何疏散撤离。最后俞部长宣布5条执行措施:一、宪警加强维持秩序,防止汉奸和敌特破坏。二、尽力撤运公私物资,现在畹町的所有车辆一律装上物资开出畹町,实在运不走的,就地销毁,以免资敌。三、疏散华侨,有车的立即开车,无车的步行,向保山撤退。四、关于进口车辆及物资,责成车辆管理所和海关税务局放宽尺度,尽快办理入境手续。五、资源委员会运到畹町准备出口换外汇的桐油八万桶,无法运回内地去了,就地销毁。俞部长最后说:我是蒋员长派来布置撤退运送物资工作的,希望诸位大力配合,务必完成任务。俞部长的讲话结束,大家就分散开行动了。谢金标跳上驾驶室继续往下关大队部行驶。满载货物的卡车哼哼着爬上黑山门山峰,俞部长的小车鸣着喇叭超车赶到遮放、芒市去布置货物装运撤退事宜了。遮放、芒市两地临时仓库也堆积着援华抗战物资。车子爬通山顶,从后视镜中可看见山脚下火光浓烟冲天,畹町已在烧毁运不走的物资了。

4日下晚,谢金标拉着一车军用物资赶到距怒江惠通桥一公里多距离的山坡上,看到惠通桥已被炸断了,桥西头公路上站着不少手持剌刀枪,头戴钢盔帽的日军。日军快速机械化摩托部队已打到惠通桥,把这一车物资运到下关大队部已不可能,物资虽然贵重,但人们忙着逃命,没人抢劫。谢金标把车子开进路边隐蔽的树林里,用油管从油箱里吸出一瓶汽油,洒到篷布上,划燃火柴点燃篷布,望着用篷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车货物熊熊燃烧起来,怀着悲痛的心情转身离开。谢金标走小路下到江边,距断桥几百米的江边有不少逃命难民。在逃难人群中谢金标遇上队友邓奇,此时天色已暗,俩人商量只有游到对岸,江面上有人在奋力挥舞双臂往东岸游去。谢金标和邓奇下到江边灌木里,正准备下水,却听到“啪、啪”地枪声在附近响起,江面上游弋着的渡江人被子弹射中,被漩涡水拖到江底又漂浮上水面。谢金标和邓奇瞪大眼眼伸长脖颈四处察看,寻找开枪人,看到三、四名身穿本地山区黑土布衣裳的男子隐藏在灌木丛中,手举手枪射杀江中渡江人。谢金标冷汗都吓出来了,狡猾的日军换上便衣伪装成百姓混在难民里了。这里不能下水,谢金标与邓奇便往上游走,选择江水平缓的地段下水。谢金标出生在马六甲,童年时就到大海里嬉耍,练就一身好水性,邓奇水性也不错,但怒江水表面平静,水下却怪石嶙峋,暗布漩涡,水流湍急,俩人被激流冲散了。在激流中奋力拼搏了一个多小时,大约在距下水处两公里的下游才到达江东岸水浅处,踩着细细的江沙上了岸,俩人又在暮色中汇合了。俩人在江两岸驾车行驶了3年多,对这一带地形不陌生,公路呈之字型向东山顶蜿蜒爬上去,他俩不敢走公路,走马帮走的小道往山顶攀登,走到老鲁田孩婆山山坡,黑朦朦的山坡上突然跳出5、6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俩捆绑起来,押到一位国军长官面前,原来他俩摸到国军第五四军三十六师一0六团驻守的前沿阵地上来了,面前的长官是一0六团熊正诗团长,熊团长仔细盘问他俩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黑灯瞎火的暗夜里闯入国军前沿阵地?

谢金标如实说出俩人是西南运输处十一大队的驾驶员,到缅甸仰光运输援华物资回来……熊团长看他俩一身湿漉漉的,穿的又是南洋机工的服装,所说情况不像是编造的,便要把他俩带到莽林寨师部,让李志鹏师长知道江对岸情况,像日军伪装成难民就很重要。谢金标说两天来没吃东西了,实在太饿了,请求长官给点吃的。团长吩咐士兵拿来两筒罐头给他俩一人一筒吃了,叫警卫排长将他俩押送到师部,交给李师长。他俩到师部,谢金标向师长报告了从仰光一路走来所见情况。谢金标正要离开国军师部,却一头栽倒在地——病倒了,拉肚子,拉得全身无力动弹,人消瘦、虚脱得变了形,兴许是从仰光出来沿途喝了汉奸偷放了细菌病毒的井水,泅渡怒江时又着了凉,经71军军医检查,说得的是水肿病,军医开给西药阿司匹林、黄奎宁服下,控制住病情,但病毒深入体内时间较长,短时间好不了。谢金标住到太平寨子一杨姓百姓家养病,养了4个月才陆续见好。病痊愈后谢金标重新开上汽车,他想着父亲临别时的叮嘱,陈嘉庚先生来慰问看望时的嘱咐,回国抗战就要到前线去,前线在怒江东岸,重新组建的国军第十一、第二十集团军正需要车辆运输部队,谢金标跑保山城至怒江惠通桥一线,参加运输军事物资和到前线的士兵。那时国军与日军隔怒江对峙,国军调动频繁。年底至年初,国军远征军准备大反攻,谢金标帮助运送工兵团战士及架设浮桥工具、器材等,一直到年5月11日开始,重组的第11、第20集团军从北起柴栗坝、攀枝花、南止打黑渡口,及由工兵修复好的惠通桥,发起强渡怒江收复江西边地7县沦陷区战役。

在怒江边,谢金标结识了工兵排李排长,度过了一段终身难忘的日子。谢金标为工兵排运送架桥物资器材,李排长坐驾驶室,士兵坐在车厢器材上面。李排长是名学生兵,上过军校,戴付近视眼镜,身材瘦弱,文质彬彬,衣兜里随时揣着把口琴。谢金标御下物资器材,赶不回保山城了,跟工兵排一起吃住在怒江边帐篷里是家常便饭。晚饭后,夕阳映照身后高高的怒山山岗,前面弥漫在松山半腰的山岚暮霭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笼罩了江面。李排长独自走到散发着余温的沙滩上,盘腿坐下,掏出口琴,吹奏起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如诉如泣的琴声,静静流逝的江水,把谢金标带回到马六甲岛屿,还引来了驻防在怒山凹里的美国炮兵,他们是下来江里洗澡的,听到婉转悠雅且荡气回肠地琴声,停住脚步,驻足聆听。直到曲终,美国炮兵们举手向李排长敬个军礼,才默默走进江水里。

美国炮兵洗澡回去,路过工兵排帐篷前面,会把头伸进帐篷,与谢金标打招呼:哈喽,谢!

谢金标便起身跟他们上去,到他们高射炮排帐篷里跟他们吹牛聊天,谢金标吹海南岛、马六甲,美国炮兵吹夏威夷,大家一聊聊到大半夜。他们很喜欢会讲英语的谢金标。

在怒江边卸载物资、架设浮桥是很危险的,西岸松山上的日军不时用大炮轰击东岸国军工事。那天中午,李排长带着工兵们从车厢上卸下器材,“嘘!”——“哐!”一枚日军炮弹飞落下来,在李排长和一名工兵身边爆炸,李排长和工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没了踪迹。谢金标坐在驾驶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泪水满满从眼里流出。

从此以后,谢金标再也没有听到过那首令人心欲碎、肠欲断的歌曲了!

年抗日战争胜利,谢金标与谢川舟一样,领到一笔60万元的遣散费和一张护照,失业了。失业了的谢金标懊丧极了,回国抗战5年,历经多少磨难,胜利了,姐姐谢金水回国参加新四军,牺牲在前线战场上。如今自己侥幸活下来,却失业了。这国民政府怎能这样呢,8年抗战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又忙着去打内战,抛弃幸存的南洋机工和饱受日军蹂躏的边地百姓不管了!

谢金标在满目战争创伤的保山城流浪,想回马六甲又没有路费,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谢金标思来想去,便拜保山城外号“神刻”的李石痴为师,学习刻图章。经过近一年的学艺,学得了一门刻图章手艺,但在兵荒马乱的岁月,谁有闲心刻图章啊!年谢金标在保山结婚成家。为了生活下去,谢金标又来到畹町、九谷中缅边境,帮茂恒商号老板家开商车运输商品货物。

年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成立,谢金标在芒市任刻刊社主任,为刚成立的各部门刻公章。年谢金标进了芒市集体所有制企业五鑫厂。

谢金标师傅于年5月退休,急忙回离别40年的马六甲老家看望父母双亲去了。

我借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献给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的谢金标师傅——

轻轻的我来了,正如我轻轻地走;我轻轻地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

悄悄的我来了,正如我悄悄地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3位老司机已去世数年了。今天在滇西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到来之际,我来追忆你们,但愿没打扰你们在阴间的灵魂!静悄悄地安息吧,我尊敬的司机师傅!

总编辑:乌蛮滋佳

杂志副主编:杨清梅

编辑部主任:王德积

编辑部副主任:段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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